今年3月，赵院士与105名全国委员会委员共同签署《搬迁建议书》，揭开了厦门PX(一种化工产品，别名对二甲苯)项目的盖子，成为国内关注的焦点。然而，PX项目的建设过程并没有因为这个提议而停止。
5月的“新媒体时代的舆论表达”和6月初厦门市民理性平和的“行走”事件，给地方政府的执政能力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挑战：沸腾的舆论与强势的政府、环保与经济发展，哪个更重要？
面对舆论的推动，厦门市政府启动了公众参与的过程，体现了以人为本的导向，最终推动多方利益博弈实现共赢。
本报记者刘林娜(来自厦门)
6月1日和2日，厦门市民以和平理性的“散步”方式，前所未有地表达了“反对PX、保卫厦门”的民意。
“历史会给你验证”
2007年12月22日，20岁的吴娴坐在湖滨南路马迹崖多咖啡馆的沙发上，向本报记者讲述了自己5、6月份的经历。
吴娴5岁开始在厦门生活，是QQ群“把厦门的碧水蓝天还给我”的发起人之一。今年5月，随着QQ群成员的扩大，“还我厦门碧水蓝天”逐渐扩大到1、2、3组，话题也逐渐从PX项目的危害转移到如何用实际行动“反PX，保卫厦门”。
2007年5月27日、28日，吴娴号召会员带上“反对PX、保卫厦门”的横幅和黄丝带，于29日中午12时在厦门世贸商城前集合。
29日上午，吴贤拿着复印的厦门PX数据来到世贸中心时，发现附近停着三辆警车，附近火车站的巡逻警力较平时明显增加。曾在派出所工作过的吴娴不禁警觉起来。这时，他收到了一条来自QQ群成员的短信，“我是网络警察”，“警车已经送到世贸了”。
见势不妙，吴娴立即回家，发信息到QQ群撤回。当然，那天聚会没有成功。
29日下午5点，两名便衣男子拜访吴娴，询问世贸中心前的集会情况。两人要求吴娴写下“以后再也不在网上传播类似言论，相信政府能处理好”的承诺，然后离开。
30日下午，吴娴来到厦门火车站对面的“伊利”网吧，在“把厦门的碧水蓝天还给我”的群里，依旧和网友讨论着第二天在街上“散步”的事情。
晚上9点，吴娴的手突然被按在键盘上，然后被三个便衣从网吧带走。牵着吴娴的手是为了防止他按下电脑重启键抹掉聊天记录。
当晚10时许，厦门市思明区五村派出所审讯室的办公桌上摆放着一摞一寸多厚的聊天记录打印纸。“每一页都要签名和手印。签了就按，按了就签。最后，签到很软，很尴尬。”吴娴回忆道。
6月1日晚9点，吴娴收到拘留证明：拘留15天。在福晋街对面的厦门第一看守所，吴贤一进审讯室门就大哭起来。“我从没想过如果我在网上发帖会被拘留。”。询问的警官安慰说：“小伙子别哭了，历史会给你验证的。”
6月16日中午，吴娴从看守所回到家中。只要有空，他还会在QQ群“把厦门的碧水蓝天还给我”里交流PX项目的最新动态和媒体报道。
“只是在那之后，没有陌生人拜访过。这个月的环评座谈会结束后，群里的朋友都忙着给‘厦门人’拉选票，他必须当选为《南方周末》年度人物，才能算是巩固了对PX的胜利。”吴娴不经意地直起腰说：“谁让我们是厦门人呢？”
生活的插曲和经历
“在没有更好的表达渠道的时候，我们去市政府门前走走。只要PX能搬出厦门，我就关门了，不应该怨恨。”李义强不时抚摸着胸前标志性的胡须
6月1日上午9点，李一强特意戴上防毒面具，“走”到市政府门前。穿上它是为了突出环保主题，远离污染，珍惜生命。
不到一个小时后，李一强接到美国朋友的电话，称自己戴着防毒面具，在网上走在厦门市政府门前。
“第一天做，第二天不要回避。”6月2日，李义强还在街上和人群一起“散步”。
警察当着人群的面封锁了道路两侧的交通，为“行走”的人群开辟了安全通道。李义强说：“这是他们的职责。他们也是厦门人，也热爱厦门的土地和人民。”
那两天，厦门的街道像往常一样干净，人们走过，地上没有任何多余的垃圾，即使地上有丢弃的矿泉水瓶，也立即被扔进路边的垃圾里，或者立即被拾荒者捡走。
6月3日，李义强被刑事拘留。他解释说，“那两天我没有组织，但我当场就积极发言了。当然，没有提前向公安局申请的程序，应该结案。”
在看守所待了55天，李义强评价为“特别人道”，理由是“这些警察都住在厦门，比普通人更了解PX的危害，但受限于身份，不能像我一样在街头表达”。
根据看守所的规定，所有进入的犯罪嫌疑人都必须剃光头和胡子。李一强平时留短发，没有刮胡子。就为了剃李义强的胡子，他抗议说，这胡子是我的象征。狱卒立即向上级请示，终于，一尺长的胡子留了下来。从此看守所的警察找李一强的时候，都不叫他“大胡子”。
当“大胡子”被带进一号房间时，警察给里面的人做了一个特殊的交代，“任何人(他)都不能动”。当我得知“大胡子”进来的原因时，一号房的老板不仅对李一强没有“潜规则”，还特意让他独占了两个人190多公斤的店
位。让号房老大艳羡不已的是，他进来都快一年了，连看守所所长都没见过。但自从“大胡子”来了以后，所长三天两头带着科长们来号房看李义强，“大胡子，身体怎么样啊”。或者是，“大胡子，有什么困难没有，只要是权利允许的范围，我们都会尽力帮你”。自从李义强在号房里中过一次暑后，只要天气稍热，总有民警过来问，“大胡子，要不要来办公室吹吹空调啊？”
7月27日，象征性交了2000元钱，李义强取保候审告别了55天的看守所号房生活。
12月23日，李义强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说，民众上街理性表达的效果，在半年内充分体现出来。政府在大项目建设上能本着尊重民意，最终能以公正、透明的区域环境评估，以及用公众座谈会的形式征求广大市民意见，甚至敢于公布百分之九十几的市民反对率，这在中国是“前所未有的，也标志着厦门市政府执政水平和能力的提高。PX项目上民意和政府的互动，为国内解决类似问题树立了典范”。
前所未有的民本导向
“党的十七大报告中建设生态文明、建设和谐社会，以及重视民生的精神，直接指导着市委、市政府最终妥善解决PX项目问题。”12月21日，厦门市政府副秘书长朱子鹭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反复强调，“这绝对不是官话。”
今年7月，现年54岁的朱子鹭就任市政府副秘书长，主要负责联系土地、建设、规划、环保等部门，是以市长挂帅的厦门市城市总体规划环境影响评价领导办公室主要负责人之一。
朱子鹭坦言，根据现有法规，只要求业主按法定程序组织对建设项目的环境评价，而没有要求政府必须进行城市总体规划环评。“在这一点上，海沧PX项目手续齐全、项目合法。但本着尊重民意、重视民生的出发点，市政府早在今年5月，就启动了公众参与程序”。
据朱子鹭介绍，5月30日，厦门市政府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缓建海沧PX项目，并启动公众参与程序，广开短信、电话、传真、电子邮件、来信等渠道，充分倾听市民意见。
6月，厦门市将PX项目纳入厦门市城市总体规划环境影响评价，进行新的考量。中国环境科学院受厦门市政府委托，承担这一课题，包括两院院士在内的21名专家出任顾问。
为了让市民相信政府这次启动公众参与程序的公平、公开、公正，没有任何人为操纵的可能，政府部门颇费苦心。
12月10日，厦门市政府在《厦门日报》上全部公布了624名自愿报名参加座谈会的市民名单，这其中甚至包括“一些乱七八糟的名字”。如“”和46位故意同名为“张三”的报名者。
在参会代表的抽选细节上，厦门市政府不仅邀请市民代表参加抽号直播现场，还几改方案，消除市民可能的疑虑。
厦门电视台《视点》栏目主持人徐明接到直播抽号全过程的通知，已经是12月10日下午。直到11日上午，改动好几次后，最终的抽号方案才定下来。而当晚8点半必须在电视台二套直播抽号现场。
徐明当时的感觉就是“忙，太急了”。原定的方案是参照体彩的抽奖方式，用机械抽出一个球(号码)，然后让身份证号码尾数相同的报名者参加座谈会。
“但领导马上否决了这个方案，理由是担心市民怀疑政府作假。最后，临时决定改机械抽号为人工，从滨北小学请来12位小学生。”徐明回忆说，“根本没有时间彩排，所有过程都要一次性在直播中通过，完全靠临场发挥。”
在徐明的记忆里，以往主持抽奖或公房抽号，一般10来分钟就可以完成。那天抽号的小朋友一共抽了200次。有的拿不稳抽出来的球，逼得摄像师用镜头四处追寻球上的号码，镜头不敢有丝毫中断。徐明说，“那天45分钟直播确实出了一些小差错，但正是这些小差错，让市民更加相信这次抽号的真实性。”
第二天晚上10点，抽号的全过程在厦门电视台一套重播。
朱子鹭承认，厦门这次环评座谈会，无论是从信息的透明(场内3台摄像机向场外直播)，还是程序的公正上，在国内没有先例可循，“一切都是摸着石头过河”。
面对国内媒体事后对座谈会的高度评价，朱子鹭认为，座谈会成功的关键就在于“以平常心态对待朋友之间的交流”；对朋友之间的意见分歧，主持人要做到“不威胁、不戴帽子、不打棍子”。
在解读自己在座谈会上反复提到的“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朱子鹭解释道，“其实这是一个民主政府言论自由的应有之义。只要不违反法律法规，就应该保障对方充分发言的权利。”
市民的换位思考
“我这辈子都没中过什么奖，这次竟然被抽中。老公本来是候补，不料第二天竟然转正，也进了会场。两口子都成为环评座谈会的市民代表，我当时激动得不行了。”未来海岸业主吴玉梅和她的丈夫鲍小磊分别于12月13、14日相继出席座谈会。
提及海沧现在的环境，吴玉梅总爱拿2003年的一些生活细节来对比。那时的“天很蓝，空中没有尘土，即便两个星期不擦脚上的黑皮鞋，鞋面依旧铮亮如新”。
这些诱人的居住环境细节让吴玉梅爱上厦门，最终卖掉在广州的房子，于2005年底入住海沧区的未来海岸。
当时小区里什么异味都没有。去年7、8月间，附近污水处理厂飘来的怪味开始让吴玉梅无法容忍，“未来海岸”成了“味来海岸”。“现在我们都很失望，厦门的天怎么会变成这样，看到蓝天的时候不到四分之一。以前的天空蓝得连一点杂质都没有”。
5、6月间，吴玉梅等人在小区组织宣传、签名活动反对PX项目，但“大家都很麻木，觉得PX项目是政府行为，无法改变”。
当然，她也在努力给自己寻找抗争PX项目的信心。“十七大后，我们胆子才大了起来。国家大方向摆在那里，‘节能减排’‘生态文明’”。她当时的结论就是，这个项目可能不会上，毕竟官员考核体制开始变化了，环保一票否决。
吴玉梅坦言，对于政府的信任直到环评座谈会才真正建立起来。在她的眼里，市政府免费散发的《PX知多少》，“有着政府的目的”；网络征求意见平台的开而复关，某官员一度提出的网络实名制，尽管这名官员随即被撤职，她依然认为，这一切“就是为上PX铺路”。
“环评报告简本出来后，很多人骂。但我很满意，10的负六次方我看不懂。但我就看出这个，看出政府想解决问题的诚意”。
13日的座谈会，吴玉梅是第35号发言。她发现自己原先的发言都白准备了，那些很技术的话，都被前面的人说光了，那些“厉害”的人都说得有理有据。
第一天座谈会上政府所表现出来的姿态，以及90%多市民代表的反对意见，给吴玉梅的感觉就是，迁建PX项目应该有希望了。她的理解很直接，也很简单。“换位思考，如果我是政府，我也会这么做。顺应民意的话，厦门就是环保的典型，会被广泛宣传。被广泛宣传，厦门就能得到源源不断的机会”。
如今，吴玉梅说，“真的要歇会儿了，太累了。精神紧张了半年，以前每次讨论PX，心情都很沉重，花一辈子的血汗钱来买这个房子。如果真的要卖掉去别的地方买，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中国新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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